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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诗选刊》总第744期:张光国诗话《王维眼中千年明月照长安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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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诗选刊》总第744期:张光国诗话《王维眼中千年明月照长安》


王维眼中千年明月照长安

〇张光国

  我总疑心,中国的文人与明月之间,有着一纸无人道破的契约。今夜,当我这异代的魂灵,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抛掷在这开元八年的长安,这念头便愈发清晰起来。我不是归人,只是一个过客,一身现代的尘嚣还未来得及抖落,便已浸透在这如水般清冽的唐时夜色里了。周遭的静,是那种被繁华滋养、又被宫墙规训过的静,唯有远处隐约的笙箫,像一缕游丝,从不知哪座王侯的宅邸中飘来,牵引着我的脚步。
  我走着,脚下的黄土路面坚实而温存。路旁的槐树,在月色里伸展着蓊郁的、梦一般的黑影。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复杂的气味,是牡丹的暖香、新研的墨香,还有从终南山那边漫过来的、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。这,便是开元盛世了。一个让后世无数文人耗尽了想象与怀念的,黄金般的年代。我深深地呼吸着,仿佛要将这时代的精魂吸纳进我单薄的肺腑里。我知道,我正走向一个约定的地点,去赴一场与诗歌、与青春、与一个不朽名字的邂逅。
  引我前行的,是那阵笙箫声。它愈来愈近,愈来愈亮,终于将我引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。那门楣不算如何张扬,却自有一种内敛的庄严。我立在一株柳树的浓荫里,像个透明的存在,望着那“杨氏别业”的匾额。门前车马簇簇,侍从如云,一种欢宴将始的热闹,与这夜的静谧形成了奇妙的调和。然后,我看见了他们。
  为首的那位,身着紫袍,腰束玉带,意态闲适,顾盼之间,自有天潢贵胄的雍容。那必是岐王李范了。史书上说他“雅爱文章之士”,此刻看来,那神情里确乎没有多少王者的矜伐,倒更像一位风雅的会主。然而,我的目光,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,牢牢地定在了他身后那个青年的身上。
  他该是多么年轻呵!一身素净的青衫,在这珠光宝气的队列里,非但不显寒素,反而像一枚被溪水洗得发亮的青玉,温润而夺目。他的面容是清隽的,眉眼间却流淌着一种饱满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光采。那不是得意,不是狂放,是一种对眼前一切美好事物的深信与沉醉。他步履轻捷,却又带着诗人特有的、仿佛总在思索着什么的沉静。这便是王维了,是那个尚未经历“安史之乱”的惊惶,未曾写下“一生几许伤心事”的,十九岁的王维。
  我听见自己的心,在胸腔里轻轻地叹息。后世的我们,太熟悉那个“诗佛”的形象,熟悉他辋川别业里的空山松子,明月清泉。我们总以为他一生下来便是那样淡泊、那样超然。我们几乎忘了,他也曾有过这样纵马长街、诗酒风流的青春。眼前的他,不是佛,是一位正要步入自己锦绣前程的翩翩探花郎。这盛大的、光华的、令人微醺的王朝气象,正与他自己生命中最蓬勃的朝气,严丝合缝地交融在一起。看着他,我忽然明白了,所谓“盛唐之音”,原来并不全是边塞的金戈铁马,也不全是李白的笑傲不羁,它也可以是这般,从一场华美的夜宴开始,从容,自信,充满了对人间欢愉的无限信赖。
  我随着这一行人,像一缕风,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别业之中。眼前豁然开朗,亭台楼阁,假山池水,布置得极见匠心。回廊下悬着的纱灯,晕出团团柔和的光,将人影、花影、树影,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。空气中酒香与脂粉香混杂着,织成一张柔软的、令人慵懒的网。宾客们在高谈阔论,侍女们捧着食案,裙裾曳地,发出窸窣的声响。这一切,都像一幅缓缓展开的《唐人游宴图》,鲜活,生动,富丽得有些不真实。
  然而,王维,他似乎并未完全沉溺于这满堂的喧阗。我见他时而与人酬唱,时而又会独自踱到水边,静静地望着水中摇曳的灯影出神。他的欢愉是节制的,他的沉浸是清醒的。那喧嚣,仿佛只是他身外的一层光晕,而他内心的核心,仍是那片属于诗人的、澄澈的孤独。岐王偶尔召他近前,向座中贵客引荐,他便从容地行礼,言辞温雅,不卑不亢。那是一种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风仪,更是一种因才华而生出的、内在的骄傲。
  不知何时,王维悄然离席,漫步至园中一方僻静的石凳前。有仆人早已备好了纸墨。他提起笔,蘸饱了墨,却并未立刻落下。他抬起头,望着那轮高悬于飞檐之上的明月,像在与之作一场无声的交谈。月光流泻在他光洁的额上,那神情,是如此的专注而神圣。这一刻,园中的丝竹声、笑语声,似乎都潮水般退去了。天地间,仿佛只剩下他,他的笔,与那一轮亘古的月。
  于是,我听见了王维心底的声音,那即将凝成诗句的,清泉般的流淌:
  “杨子谈经所,淮王载酒过……”
  起得何等雍容,将主人的风雅与岐王的礼贤,写得那般妥帖。这是应教之作的体统,是场面上的文章。然而,笔锋一转,便到了园中最生动的景致:
  “兴阑啼鸟换,坐久落花多。”
  我的心头猛地一颤。是了,是了!就是这两句!宴饮的兴致将尽未尽时,才察觉夜鸟的啼鸣已换了一批;坐得久了,才发现身畔的落花已积了厚厚一层。这哪里是写景,这分明是写时间!写那看不见、摸不着,却在鸟鸣的转换与花片的堆积中,被真切地感知到的,时间的流逝!
  我凝望着王维年轻的背影,一股巨大的悲悯与慨叹,自我的灵魂深处翻涌而上。这个刚刚弱冠的青年,在极度的欢乐中,竟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那深藏在繁华肌理下的,一丝冰凉的寂寥。他听到了“兴”与“阑”之间那微妙的界限,他看见了“坐”与“久”之后那无言的结局。这并非颓唐,这是一种先于经验的、天才的直觉,是诗人与生俱来的一种,对宇宙间盛衰律动的深刻共情。
  我再也忍不住,从柳荫的黑暗中踱出,仿佛一个不请自来的幽魂。王维听见脚步声,回过头,眼中有一丝讶异,却并无惊慌。许是我这身不合时宜的衣着,让他将我当作了某位域外的奇人。
  “郎君此句,‘坐久落花多’,真好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只是,您可知道,这落花,将要落多久,落多深么?”
  王维微微一怔,随即莞尔:“春去春来,花开花落,本是常理。今日之落花,滋养明日之新枝,何必问其久与深呢?”
  “不然。”我摇头,目光越过王维的肩头,望向那一片歌舞升平,“郎君只见这落花点缀宴席,是风雅。可曾想过,有朝一日,这长安城,也会如这庭院一般,落满一种名为‘烽火’的残花?那时的落花,不是无声,是震耳欲聋的;不是美丽的,是灼人的。”
  王维的眉头轻轻蹙起,审视着我:“先生所言,太过悚然。如今天子圣明,四海升平,正是‘云里帝城双凤阙,雨中春树万人家’的时节,何来烽火之说?”
  “升平……”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,心中百感交集。我该如何告诉王维,就在十数年之后,那被他写入诗句的“万人家”,将在冲天的烈焰中化为灰烬?我该如何向他描述,他此刻眼前这位风雅的岐王,其府邸也将在政 治的波澜中倾覆?我更无法启齿,他本人,眼前这个眼神清亮的青年,将被时代的洪流裹挟,卷入一场巨大的耻辱与伤痛之中,他那握笔的手,将被迫去接受伪职的印绶,他那颗诗意的心灵,将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。
  这一切,我都不能说。我只能指着那案上墨迹未干的诗笺,轻声道:“郎君的诗,有一种洞穿时光的力。譬如这最后一句,‘径转回银烛,林开散玉珂’,写的是曲径通幽,灯火回转,树林疏处,马铃声散,真是王府游宴的实录,笔触何其华美。然而,在我听来,这散去的玉珂之声,竟像是某种预言了。”
  “预言?”王维饶有兴味地问。
  “是啊,”我叹了口气,“预言的,是一个时代的背影。这满座的衣香鬓影,这满园的欢声笑语,连同这整个开元天宝的盛世,最终都会像这散去的玉珂声一样,渐行渐远,终至不可闻。而郎君您,您这个人,连同您今夜写下的这首诗,却会留下来。比岐王的权位更久,比杨氏的别业更久,比这长安城的宫墙更久。”
  王维沉默了,低头看着自己的诗,又抬头望望天上的月,像是在消化我这番荒诞不经的言语。许久,他才缓缓说道:“先生所言,玄妙难解。维才疏学浅,作诗不过抒一时之感兴,寄片刻之幽情,何敢当此‘洞穿时光’之誉?至于身后之名,更是渺茫,不如眼前之酒,杯中之月来得真实。”
  我看着王维,忽然笑了。是啊,对于一场正在上演的华美戏剧,你又怎能向台上的主角,去详尽描述幕落之后的冷清呢?那是一种残忍。我此来的意义,或许并非为了改变什么,而仅仅是为了见证,为了在他生命中最光华璀璨的时刻,为他,也为千年之后的我们,留下一个注脚。
  “是在下妄言了。”我拱手道,“郎君且珍惜这眼前酒吧,珍重这杯中月。您说得对,这才是最真实的。”
  这时,园中传来呼唤之声,宴席似乎将启新程。王维对我礼貌地颔首,转身向那一片光明走去。他的背影,在那一片辉煌灯火的映衬下,显得愈发挺拔,也愈发孤单。
  我没有再跟上去。我知道,我的旅程已经结束。我重新隐入黑暗,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信使。也就在那一刻,我周遭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,光影流转,如同打翻了的颜料盘。那喧闹的人声、悠扬的乐声,都急速地向后退去,变得越来越遥远,最后,只剩下那两句诗,在我耳边反复回响:
  “兴阑啼鸟换,坐久落花多……”
  当我再度睁开眼,已回到我熟悉的书房。窗外,是现代都市不夜的灯火,汽车的鸣笛声断续传来。书桌上,正摊着一本《王右丞集笺注》,翻开的,正是《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》这一页。洁白的纸,乌黑的字,冷静地叙述着那场一千三百年前的夜宴。
 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几行诗,仿佛还能感受到开元八年长安月色的凉意。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,如真似幻。我见到了王维最光华的瞬间,也预知了他最幽暗的将来。这其中的幸福与痛楚,交织难分。
  我关上台灯,让自己完全沉浸于黑暗中。我想,我终于明白了。那轮曾照耀过王维的明月,其实从未落下。它高悬于每一个中国文人的精神夜空。它见证过兰亭的曲水流觞,也抚摸过杜甫的破碎山河;它聆听过苏轼的大江东去,也陪伴过纳兰的深夜骊歌。它是一面永恒的镜子,映照出人间的繁华与寂寥,生命的绚烂与无常。
  而王维,他后来所经历的一切,安史之乱的烽火,被迫出任伪职的无奈,晚年在辋川的退守……这一切,都像是为了印证他年轻时在那场夜宴中,于无心中所捕捉到的那个宇宙的奥秘——“兴阑啼鸟换,坐久落花多”。他用自己的整个生命,实践了这两句诗。他从那极盛的欢愉中走出,走进了极深的静寂里,最终,与他的明月,他的空山,合而为一。
  那散去的玉珂声,终于在历史的空谷中,化为了永恒的回响。千年之下,犹在耳边。而我,一个无名的过客,能有幸在时间的缝隙里,侧耳倾听一瞬,便已觉得,不虚此行了。
  
  2024年10月12日夜于静思轩


【作者简介】张光国,笔名毓榕、轩辕国,1975年生于山东潍坊,1998年毕业于山东省曲阜师范大学,曾进修于鲁迅文学院,做过教师、编辑、记者、报社驻潍坊工作站站长、潍坊万众传媒总经理。系《新诗歌》、《中国诗选刊》、《中国诗歌月刊》、《世界诗刊》、《中国喜马拉雅诗刊》、《红高粱文学》、《文艺家》总编,中国诗歌会名誉会长,当代诗歌会、中国新古风研究会、中国爱情诗协会、中国李清照诗歌会、中国仓央嘉措诗歌会会长,中国新诗社、中国小诗社、中国山水诗社、中国草原诗社、中国大唐诗社、中国关雎爱情诗社、中国蒹葭爱情诗社、中国乡土田园诗社、中国山水田园诗社、白浪诗社、乌拉特诗社社长,中国诗名家俱乐部主席,白浪书院客座教授,作家诗人高级研修班导师,神洲文学院院长,万诗阁阁主,中国诗歌馆、中国诗文艺馆、中国新诗艺术馆、中国长诗诗艺馆、中国短诗展示馆、中国小诗展览馆、中国格律诗收藏馆、作家诗人百科名典馆、中国山水诗档案馆、中国古风博物馆、中国乡土田园诗展馆、中国山水田园诗典选馆、当代诗歌美学馆、中国爱情诗典藏馆、中国草原诗歌文化馆、轩辕国文学艺术馆、中国诗歌会名家馆馆长。创始诗人网(http://www.shirenwang.com/)、中国诗歌会网(http://www.cpa1932.com/)、诗家网(http://www.shijia1999.com/)和诗家APP。组织带着文艺去旅行、诗意的行走、北海文艺沙龙、大唐诗歌节、红高粱笔会、新诗百年峰会、中国草原诗会、中国风雅颂诗歌颂读节、中国昆仑作家论坛等现场活动百余场。出版诗集《诗人与美人鱼》、《陶罐上的少女》,诗学专著《诗术》(第一卷),诗论集《同凤凰与白狼一起吟唱一一首届中国诗歌展优秀作品点评》,诗话专著《黄鹤楼诗话》、《北海诗话》,文论集《煮酒南山歌北海——张光国文论集》(第一卷),长篇小说《沙僧别传》,编著《当代中国诗人名录》、《当代作家新势力文萃》等数十部。迄今,万诗阁已藏诗934首,浏览量已达306万余人次;中国诗歌馆已典藏诗歌文学艺术刊物1223期,浏览量已达212万余人次;中国诗文艺馆已典藏短视频458条,浏览量已达151万余人次;轩辕国文学艺术馆已典藏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、文学评论、诗话、词曲、视频等作品587件,浏览量已达233万余人次;中国草原诗歌文化馆已典藏草原诗歌55首,浏览量已达16万余人次;中国小诗展览馆已典藏小诗70首,浏览量已达20万余人次;中国爱情诗典藏馆已推介爱情诗404首,浏览量已达116万余人次;将推出的个人诗歌理论专著《诗道》(卷一)已在中国诗歌会美篇专栏发布诗论48篇,浏览量已达23万余人次,个人散文诗集《液态的琥珀色月光》已在中国诗歌会美篇专栏发布散文诗63篇,浏览量已达33万余人次,个人散文集《从白浪源到海角天涯》、《我的桃花村》、《乌拉特草原上,恋恋胡油房》、《我家的百菜园》已分别在中国诗名家俱乐部美篇专栏发布散文21篇、4篇、7篇和1篇,浏览量已达14万、3.8万、7.5万、1.2万余人次,个人诗话集《张光国诗话》已在《中国诗选刊》美篇专栏发布诗话13篇,浏览量已达11万余人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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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诗歌会
2025年10月7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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