尘及其他(四章)
孟令波
打开河流……
打开河流,我就不必交出身体内的黑。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尾鱼,在阳光里游弋。我还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滑落的雨珠,经过叶片,汇入地层汹涌的潜流。我想,自己更应该是一株迎风的草,或者一只飞翔着的鸟,甚至一个挥动锄头的农夫……
是的,我只是一粒浮尘,一个生命的前世或者来生。我是一切,我又只是我,我的横切面叠印着无数个各异的面孔。
我需要把自己交出,交给风、雨、阳光……生命的终结或者开始都归于一个字眼,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,结构肉体的是我,肉体回归的还是我,一个或短暂或漫长的过程,只是一个字的两个偏旁的聚散。
呼吸。冲奔。游荡。哭泣。行走天地间,照亮生命的是生命自身,洞穿肉体的是肉体自己。行走的过程就像阳光穿透空气,雨水渗入生命体内部。开始或者结束,都只是整个过程的某个环节,如同滋长的声音在叶尖上响起或停止。
可是,如果能够抓牢风飘举的衣袂,我坚决放弃夜晚无边的宁静……
当我掸掉……
当我掸掉玻璃窗上的昨日,阳光变得更加明媚。
窗子朝南,这个夏天,小南风一层层把气温提升。而我窗下的树也一点点把头探向窗子。
我没有秘密,从来不用窗帘。风径直而入,挤满我的屋子。我在盈盈的风里,看到荞麦的花粉,看到祖父拄杖慢行的身影,看到父亲额际滑向土壤的汗珠,我也看到了自己的明天,水一样透亮,风一般无所不在,而又无可把捉。
在鸟声里,我的窗前漫过泠泠的水音。我知道,它们是在一刻不停地搬运生命。这流水洞穿所有的载体,让一切生命从成型之日起就开始了倒计时。
正是这流动不息的水,带走了祖父生命灯盏里最后一滴膏油,早在若干年前。现在它们正悄悄挪走父亲的青春和体力,也在撷取我仅存的纯真和激情。它们会带走一切,譬如我的房子,房前的树,书上的鸟……
走过一座桥……
走过一座桥,流水便无地自容。岸在拘囿流水的同时也绑缚着自己。也许,存在本身就是玩笑,表面的戏谑暗淡了底质。
从有到无,当一支烟燃尽,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。一个人,在天地之间,坐卧,行走,本已给完美撕裂一道有形的伤口,只是在明白的过程中,需要别的事物把自己无形的伤口反复撕裂。
或许,最直接的反而难以论述,而最隐晦的却易于言说。把一朵花留在春天,把春天留给一个人,都是残酷的。而一面镜子碎裂的同时,一个人便有多个选择的契机,然而,人往往沉溺于伤痛。夜晚或者白天,阴或者晴,影子总在有无中,让选择束手。一滴水落下,一个世界随之下沉,而往事莹亮,阳光干渴。
诚然,生命的过程等同于一朵花的过程。生命在分割着时间,时间在缝合着生命的创痛。最终,把超然交给死亡。惟其如此,生命把时间切分得支离破碎,时间却成就了生命本身。而书写,只是花朵开在冬天,阳光朗照的时候,玻璃上总有泪痕留下。
一面镜子碎裂……
一面镜子碎裂,便呈现无数种选择的可能。然而,生命本身却过于执着,经历了一场雨,就再也难以抹去雨痕。
从一场雨的困境中走出,意味着艰辛的挣扎。从一场雨的困境中走出,需要打碎自己,像镜子一样,让风自由穿梭,让阳光进入。这样的话,夏季便不用再区分阴与晴,而五月也不会再确切的划分夜晚和白天。
一个人打开一扇门,远远难于打开河流。而一扇门就足以验证一个人与生活存在的距离。面对一堆玻璃碎片,一个人能够取走多少,又以什么样的情景离去,这只能由时间来言说。
面对飘零的花瓣,一个人的选择也只能是走向风,走向黄昏,走进煎熬与期待相互左右的夜,让生命把无法言喻的过程和选择统统交付时间,等待下一个季节的到来。
而镜子,而门,而河流,而花瓣,作为借以慰藉的死灰,在暗夜,照亮肉体,映现生命的过往。 |